2012年7月2日星期一

铁皮鼓

      首先,翻译的质量相当一般。不仅是读起来完全不像文学作品,而且很多地方的句子不仅是生硬,简直就是不通。书中的注释部分说明译者根本就没有对这本小说进行过仔细研究,太多的地方本需要注视,但这份胡其鼎译似乎是目前仅有的。

      比如一般都称为“圣体”,译者却统统翻译成“化体”。不论你用 Google 还是 Bing 还是 Baidu,都会发现汉语中根本就没有这个词。用 Google 还会发现日语网页中有大量结果,说明这个词根本就是一个日语词,而且还根本没有被引入汉语。还好这里有注释,才能知道这个“化体”其实就是“圣体”。而且译者在别人使用“神父”或“神甫”的场合,使用“圣下”。我不知道是否原作者使用的就不是通常用来表示“神父”的单词,还是说德语的“神父”一词的字面意思为“圣下”。我不知道,这还是有可能的,所以我只是希望如果是的话,应该有个注释来说明一下。但是译者在某个地方又用了“神父”,让人很困惑。另外,第二篇的第十三、十四节,大量出现的“撒灰”与“撒灰者”,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很明显德文原词是有特别的含义的,但是为什么被翻译成汉语的“撒灰”?没有注释!在网上搜了半天,无人解释。请问,您知道“撒灰”是什么意思么?我到现在还不知道。

      最后还要吐槽一下书名。Die Blechtrommel 明明是“锡鼓”,为什么翻译成“铁皮鼓”?难道在中国的文化里,我们把那个东西叫做铁皮鼓?因此小说中出现所有的“铁皮鼓”,都应该是“锡鼓”么?“废铁一堆”应该是“废锡一堆”,“锋利的铁片”应该是“锋利的锡片”?这么大的工程,何必啊……

      书中的大部分是回忆,而在这回忆中,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交叉使用。有时是“我”如何如何,有时则是“奥斯卡”如何如何。这种特殊的手法兼有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优点与缺点,同时又兼有的不完全。因而营造出一种既主观又客观,既真实又虚幻,模糊不清的效果。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。

      比如,为什么奥斯卡的个子不会长,后来却突然开始长?表面上说是由于两个意外,奥斯卡三岁时从地窖楼梯上摔下撞到头,后来是后脑被一块石头打中;但是“我”的主观叙述不是这样的:在“我”的主观叙述中,奥斯卡决心不长大(并且有能力不长大),因而制造了一个“意外”以作为不长大的借口来隐瞒自己的内心和能力;之后则是决心长大,而正巧碰到后脑勺被石子打到。但是这是主观叙述,所以真相还是一个谜。这个谜的效果是作者有意为之的。

      再比如,奥斯卡的生身父亲究竟是扬·布朗斯基还是马策拉特。虽然后来奥斯卡说他相信他的生父是布朗斯基;但只是他“相信”而并没有任何证据,这一相信发生在波兰邮局围攻战,这完全可能只是处于对于波兰的同情。再有,奥斯卡断言自己而并非马策拉特,是库尔特的生父,证据是他认为按照他比马策拉特要早“十天”,十天肯定是不够,而且还要假定他捉奸成功是第一次——这也没有任何东西来支持。

       开始就写的外婆的四层裙子,指的应该是庇护,或者逃避。奥斯卡想要像他的外祖父一样躲在外婆的四层裙子里,只是为了逃避;正如在三人打牌时,躲在桌子下面。逃避。逃避到起点、最初,这是奥斯卡不长大的原因。奥斯卡提到他的母亲在小时总是躲在桌子底下和衣橱里玩娃娃,而且“对于易破碎的美具有感受力”(这翻译真是),这也是暗示遗传的逃避。

      英文维基(以及照此翻译来的中文维基)上指出书里有用艺术来对抗战争的主题,比如奥斯卡用鼓点扰乱纳粹集会。我不同意这个看法。这并不是用艺术来反抗,而只是无须原因的反抗,扰乱那个纳粹集会时,并非是纳粹大规模作恶之时;在纳粹大肆行恶之时,奥斯卡也没有用鼓点去扰乱,特别是围攻波兰邮局之时。奥斯卡不是反抗,而是出卖,甚至是共同作恶。特别是与“撒灰者团体”合作时,“我们同各政党毫无关系。我们进行斗争反对我们的父母以及其他成年人,不论他们赞成什么或者反对什么。”

      而且,恰恰相反,我认为主题反而包含的是艺术的无聊与空虚。在第一篇的最后一节,用所谓赋格的节奏,以及第二篇第十一节,用戏剧的形式。我在其中感到的只是形式的无用,只是用形式来掩饰残酷,而残酷仍然残酷。我不保证这个感觉是一般性的,因为一个读过尤利西斯的人,对于所有的文学的形式创新都是完全免疫的。但是在第三篇中对于各类艺术的教授和学生描写,绝不是对他们给予厚望的。还要特别注意,仍然是戏剧那一节,从那里的“水泥艺术”来看,我想艺术的虚无这个主题是可以确定的。而且当奥斯卡成为著名击鼓艺术家,仍然是那样的恐惧与绝望。因此用艺术来对抗世界的黑暗,这个命题是可以否定的。

      另外的值得称赞的一大特色是对叙述者奥斯卡的悬疑。刚开始,你会想象在写回忆录的这个作者是一个老人;看到他三岁便不再长个,会猜想现在这是个老侏儒;看到他重新长个,会猜想看来不是侏儒,是个正常身高的;但是作者马上告诉你,他现在身高是一米二一;然后会告诉你,他的身体先横向长,然后扭曲长,最后成了一个前凸后弓的佝偻;当你想着这是个外表比较吓人的老头时,作者在最后告诉你,他现在刚过三十岁生日。

      最后说在我看来这本书的最终主旨是什么。这本书整体结构松散,主旨模糊。人物有特色但支离破碎。但是我认为主旨是,地球是肮脏的。作者并非是要在一个背景下叙述他的故事,表达他的思想;作者所要叙述和表达的乃是背景本身。

      当然最明显的是批判纳粹,但远不止于此。小孩子不用学习就知道整人。名分远大于实际的家庭。独断的教育制度和学校。国家与民族的虚幻。趋炎附势。所谓的“内心流亡”。由恐惧而来又带来恐惧的爱情与欲望。肤浅的自大与精神的匮乏。而这一切来源不会是基督,而是另一个远高于基督的,既不是歌德也不是拉斯普京,而是黑厨娘。促使奥斯卡的母亲阿格内斯自杀的,不是政治局势,不是偷情或者怀孕。而是因为那个可怕而残忍但却真实的嵌满鳗鱼的马头。真实的怪物比想象的怪物更加可怕。

       我认为这本书要能看下去,必然要已经抱着一种类似于,一切皆苦,或者世界就是黑暗的,这样一种世界观。因而这本书不推荐阅读。当然这只是鉴于我自己的经验。因为我之前翻这本书根本看不下去,感觉不知所云。但是当有了这样的悲观主义情绪之后,就很快看完了。抱着一种近乎绝望,在不满中挣扎,但终究还是无尽的悲伤。有这样的状态,就感觉作者说的也并非新鲜,也并非意外,只是有种别样的趣味。这种状态就是“……真正的悲伤本身就是不具体的,……并且恰恰由于我们的悲伤不具体到了近乎随意的地步,才证明它具有一种不需要任何缘由来引发的强烈程度。”

      正如佛教所说的,生老病死,都是苦的。您看,情爱什么的根本都不算的。所以,失恋的人还是省省眼泪吧。

      成名后的鼓手奥斯卡说,在他的粉丝里,45岁到55岁的占¼;55岁到60岁的占¼;剩下的½的粉丝是60岁以上的,而这才是最具有欣赏水平的。最洞察世事的,正是那些经历世事最多,也差不多看透一切的老人。只是他们不说而已。或者只是不知道怎么说,只是说不出来。在奥斯卡看来,也就是在作者君特·格拉斯看来,艺术无非是让这些老人回忆起儿时的无知,忘却真实的生活进入幻觉。艺术仅仅是一种幻觉,如果不是一种斗争工具的话。这种思想在德国和德语世界似乎非常盛行。(书中赋格和话剧的两节也正是最残忍的两章,但是形式确实掩饰了一些残忍。)

PS:一直没有谈到的一点是,这本书是献给但泽的,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但泽,但是作者拿起笔的时候,人则完全在他乡。这种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,“心在山东身在吴”,其实正是我个人的特别口味。(当然来源是尤利西斯。)因为人总是要有归属感的,特别是人在精神上需要有个归属。波兰还没有灭亡。波兰不会灭亡,只要我们还活着。这可能是这本书里唯一在让人落泪的同时还能够鼓舞人心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