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这里读的是译林出版社01年的15人译本,书名仍然是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原作书名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的直译应是"寻找失去的时间"。在英译本原来也曾用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,但现在使用的已是 In Search of Lost Time 。上、下两册,密版小字,1800页。所用时间:半年。但是之前一直是在空闲之时读几页这样。到近来才开始正式把它当作一件任务来完成。读书的速度大概是三分钟一页,一小时二十页;有时自己感觉读得比较快,有时感觉读得慢了,但其实还是这个速度。就是说这本书需要的"工作"时间是90小时。如果你可以每天用6小时来读,半个月即可读完。
书本身没有难度,不需要绞尽脑汁,也比较少让人精神紧张、兴奋不已的地方。这个"15人译本",其实很不令人满意,也就是可读而已——当然译者的工作是极辛苦的,我这里仅是站在一个"挑剔"的读者角度来看——有一些排版错误(比如错字、多余空格),当然,普鲁斯特个别时候突发奇想来个几千字的作者注,也让这对应的个别页显得有鸡立鹤群之感(排版上),有点尴尬。但是更让人不满的是,对原作的同一个人,出现了不同的中文名字,可能是有一名译者坚持自己的译法,而编辑竟然毫无察觉。而且涉及到的两个人,都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,可见其工作确有不到之处。另外,这个版本让人有"该加注的地方不加注,不该加注的地方乱加注"的感觉,15人之间水平有相对,而且明显缺乏交流。现在译林出版社又有全新的译版的要出,书名仍未变,这时译者为一人。而且按照原作,七卷各自出版。从其网站上已经发的两卷来看,若七卷出完,总页码将达到四千页以上,而整套书也将达到近三百元(我手上的这套是68元)。而且即使这样,告诉您,若您要买,可能还是无货。
好吧,废话说完,开始正文。
- 简介
最先我们抱有的是这样的设想。在作者的故乡贡布雷小镇,有两条路:一条通向梅塞格丽丝,那里住着斯万一家;一条通向盖尔芒特家族的城堡。犹太人斯万是做证券生意的,(他去世时留给女儿的一亿法郎遗产),他代表着当时处于上升的资产阶级,或者叫布尔乔亚;而盖尔芒特家族是整个法国(甚至在法国之外)最有名的贵族,(在路易十四时期他们与法国王室地位相当),他们代表着当时正处于没落的贵族阶级。这两边,使作者产生了神圣的遥不可及的仰慕。但当他长大之后,自己分别进入和了解了这两个圈子,最终发现这两个圈子的肤浅与虚假,看破了红尘,于是把自己关在家里,动笔写下这种虚幻,以示后人。然后按照我们的特有的思维习惯,我们要说,这部书,那就是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虚伪——对于那个时代所有的书,我们似乎习惯这么说。
然而不 是这样。人们说,最终斯万的女儿希尔贝特嫁给盖尔芒特家的圣卢,这两条路终于结合在一起,如同教堂的两面墙形成穹顶;而这时候,人们忽视了这个事实:斯万在结婚以前,一直是盖尔芒特家的常客,他完全属于盖尔芒特的圈子;这两条路一直是相通的。事实上,这部书根本不是平等的写这两边的。重点完全在于贵族一边。即使从篇幅看,这也十分明显。
作者目睹了贵族的虚伪与没落。他知道,他目睹的不是没落的开始,也不是终点;这一没落不从他注视开始,也不从他离去而终止。但是他所要记录的不是贵族的没落,而是时间。他所目睹的,不只是贵族的没落,不只是德雷福斯案所引起的社会波动和第一次世界大战,不只是亲人与友人的死亡,也不只是他自己、还有别人,那一次次或正常、或不那么正常的爱情。所以我们务必明白的这是,这部书既不是讽刺与揭露,也不是悲观与慨叹。是一种融于"更加广泛的真实",最终听从不时出现的"召唤",履行自己的职责和艺术使命。
- 时间
一是技术的时间,在作者所在的时代,电报、电话、汽车这样的发明,慢慢开始取代写信、摇铃和马车。按照作者的认识,随着时代的发展,这些发明我们使我们开始跨越时间。而这层含义只是为其他两层做铺垫;
二是心理的时间,指我们主观所感知的时间。比如,我们首先惊奇于时间过得太快了,然后(马上!)却惊奇于时间没有过得更快。今天的这块玛德莱娜蛋糕,让我们回想起几十年前的那块玛德莱娜蛋糕给我们带来的感觉;而且不止于此,我们同时还回想起别的东西、别的场合,但是带给我们这种相同的感觉的时刻。我们自己在心理上跨越了时间。在我们心理的时间是复杂的和深邃的。
三是历史的时间,这指的是沧田桑海,物换星移,物是人非。一个圈子,有的人走了或死了,新的人加入进来;一个家族,有的人老了或死了,新的人加入进来。最终,一个圈子变成了另一个圈子;一个家族也变得不是原来的那个家族了。曾经最高贵的贵族开始被人当成冒牌货,而冒牌贵族和僭越者被当成高贵的贵族。另外还有,一个人的爱情,此时爱这个人,而之后对这个人的爱情死了,爱上了另一个人,之后又是另一个人;直到爱情本身消失。而一部小说,也可能死亡。在最后,普鲁斯特写道:
"像我的肉身一样,我的著作最终有一天会死去。然而,对待死亡唯有逆来顺受。"这正是普鲁斯特所指的时间,如同水流,绵延不断,一直向前的时间。
- 同性恋
而书中的叙述者本人对此的态度也令人有些迷惑。尽管在书中表述出来的是谴责与遗憾,(当时同性恋是严格地不接受的),但是,写得太详细了,用的笔墨太多了。而普鲁斯特本人是同性恋,虽然他自己不愿公开承认。这不禁让人对这个作家的真诚产生怀疑。然而事实上,普鲁斯特以自己的方式极其委婉的说出了这一点。他以德·夏吕斯男爵之口说出,一位夫人写其他同性恋者的事,而绝不说自己的丈夫是同性恋,而她正是通过自己的丈夫才知道那些人是同性恋。而普鲁斯特以叙述者评价德·夏吕斯男爵时则说,他明知很多人怀疑自己是同性恋,却总是要把话题引到这个问题上,仿佛这能证明自己的清白,实际上是让别人更加相信他是同性恋。这其实已是隐约的承认自己的"罪行"。书中的德·夏吕斯男爵正是暗指普鲁斯特自己,至少是部分。为了让读者看到这一点,在最后一卷,普鲁斯特为我们重现了一幕:已是老年的主人公想要与一个年轻人交谈,认为他能唤醒自己对于圣卢的回忆,让他稍等下自己。年轻人毕恭毕敬,但等不及,于是先走了。这与在维尔西斯巴里侯爵夫人的沙龙上,德·夏吕斯与年轻时的主人公的一幕,是多么的相似,又是多么的不同啊!有意露拙的伪装。仿佛作者已经在说:"其实,我是很想真诚地说出来的,但是我不能,我只能说到这一步了,我相信您是很明白我的意思的……您不会怪我不够真诚吧。"而普鲁斯特更是直接说出(原话不好找了,这里只能是大意),"……人在面对自己的问题的时候,洞察力是罕见的,要真诚更是不可能的。"所以我们也不能强求。
这么大篇幅的同性恋内容是让人心烦的。但多少也让人有些了解。作为个人来讲,给我的一个印象似乎是,同性恋可能不是先天遗传,而是后天选择的。虽然作者指出来了,同性恋是盖尔芒特家族的通病,只有个别的例外——德·盖尔芒特公爵。但是希尔贝特、阿尔贝蒂娜以及安德烈,她们虽然可以爱女人,但也可以爱男人。而莫雷尔,虽然可以爱男人,但也可以爱女人。这还是让人倾向于相信,人的性向可能像对颜色的喜好一样,不是简单的写在遗传物质里,而是来自后天的生活经验。
- 艺术
- 主人公/作者
当然,按照主人公在最后一卷的论述,对自己的真诚是不可能的。而他也提到,他要写出真实的生活,但是这种"真实"不是一般的真实,是经过处理的"真实"。主人公指出,一个小说中的人物是现实中几个人物的综合;而现实中的一个人的不同特点,可能分别出现在小说中的几个人物上。作者的这句话,就是希望读者打消去调查他所经历的事与人的念头。他想要把自己的现实隐藏起来。主人公还说,作品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创造的,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态度,如果读者不认可作者那可能是读者的问题。这句话虽然说来也不错,但在他身上,逃不掉逃避的嫌疑。当然,每个人都不愿被人指摘,但你的不愿意是不能阻止别人去指摘的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的序言中也写无关的貌似自谦的话,然后说自己这样,部分是出于尊敬,部分是出于狡黠,希望评论家们当作这是一部不值得评论的作品。仅凭这样,我们不能确认他到底这是真诚还是狡黠。但是在作品中,我们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十分激烈毋庸置疑的真诚,我们从中根本看不到有狡黠存在的可能。然而,在这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,我们看到的是随处可见的隐瞒,以及作者为这一隐瞒所作出的委婉的解释。当然,他有他的道理,这样是他的风格,是他所认为需要作家以自己特别考虑来重新建构的真实。
可以基本确认的是,德·夏吕斯男爵是作者为自己的刻画。除了上面同性恋提到的部分,德·夏吕斯男爵对于艺术有透彻的理解和感悟,而始终拒绝去做一个艺术家,宁肯放纵于自己的爱情。这与别人总是赞赏主人公的艺术修养,劝他动笔,而主人公却始终"懒散"。放纵于爱情的可能是真实的作者。德·夏吕斯男爵晚年的落泊和众人的抛弃,可能正是出于作者对于可能的另一个自己的担心。
- 杂记
在对于法国之外的作家,主人公似乎只提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,而且用的笔墨还是相对较多的,托尔斯泰只是在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一句话带过,而其他人似乎都被无视了。(这令我多多少少十分欣慰,虽然他谈的一些我不是十分欣赏。)
作者的态度令人感到属于无序善良 (Chaotic Good) ,但是作者本人既然是十分宽容的人,应当值得以宽容而不是狭隘的心态对待他(我在自说自话)。
中文维基页面,下面的标签里有"叙事者不可靠的作品",我直接就点进去了。然后洋洋得意,心想,"你看你。"然后在其他语言里点 "English" ,得到 "Fiction with unreliable narrators" ,发现 Ulysses(novel) 赫然榜上有名,如同当头棒喝。后来想到,它上榜是一定的。然后,同一理由的话《喧哗与骚动》也应该有,果然 The Sound and the Fury 也榜上有名。我心安了。
(更新/修正:上面的一些看法应当说是不对的。对于德雷福斯案与同性恋两个重要主题,也许应该联系起来看。在我(们)的环境里,排犹已是确定的荒谬,而对同性恋的歧视还是很广泛。而在小说所叙述的时代环境里,经过德雷福斯案,排犹主义与军国主义在一番汹涌高潮之后败下阵来,但对同性恋的歧视则仍是广泛的。在此,普鲁斯特可能是在委婉地暗示:现在人们已经知道过去的某一种不宽容是错误的——经过这些时间;但是对于人们现在仍然持有的另一种不宽容呢?也许时间会告诉我们也是错误的。而在对于法德之间的战争(1914-1918),作者则描写了由于同情德国而愈被抛弃的德·夏吕斯男爵的落泊,然后表达了自己对德·夏吕斯男爵的男爵的这一立场的同情,在"优雅"的法兰西与"尚武"的德意志之间的战争,一定全是德国的错么?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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